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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路的尽头》是刘晓东系列的终篇。
他是中年男人、知识分子、教授、画家
他是自我诊断的抑郁症患者
他酗酒
他有罪、以几乎令人心碎的憔悴自救救人
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刘晓东
弋舟的小说这一两年有种从里往外的成熟,感觉就像一片认真种的庄稼历冬历夏到了季节,字里行间有一种金黄饱满的成色。如果说中篇小说相当于音乐里的萨克斯,用来形容弋舟这篇小说恰当不过,全篇因着追寻一个人的死因吹出了一曲明暗有度、隐喻丛生、低徊百转的历史挽歌
——《十月》卷首语
只要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从代际的意义上说,近些年来,70后一代作家的小说创作已然在文坛格局中占有着越来越重要的份额。而弋舟,正是其中极有代表性的一位。我们注意到,在他的中篇小说《所有路的尽头》(载《十月》杂志2014年第2期)中,曾经出现过这样一句谈论绘画的叙事话语:“这位画家的画风我很喜欢,作品中极端的技巧主义倾向彰显了画家卓越的感受力”。对应于弋舟的小说创作,这句话多少带有一点夫子自道的意味。细察弋舟的小说创作,那样一种特别专注于完美艺术技巧追求的“技巧主义倾向”,其实是一目了然的事情。这一点,同样突出地表现在《所有路的尽头》中。虽然篇幅不算太大,但弋舟却精心地为自己的小说设定了一种别出心裁的询唤艺术结构。
所谓“询唤结构”,就是指作家抓住一个关键性的情节,不断地探求追问事件的真相。追问的过程本身,也正是小说文本的展开过程。小说一如既往地采用了弋舟惯用的第一人称叙述方式,一开始就给出了邢志平忽然跳楼身亡这一悬疑性事件。邢志平何许人也?邢志平乃叙述者“我”(即刘晓东)的校友,一位熟悉的陌生人。
何谓“熟悉的陌生人”?所谓熟悉,是指邢志平曾经和“我”在一起有过两次共度生日的经历。而所谓陌生,则是指尽管有过两次共度生日的经历,但实际上“我”却对邢志平的情况没有什么了解。唯其陌生,所以,在意外地获知邢志平的死讯后,“我”方才执意要搞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要自杀。
那么,作为当下时代看似相当成功的富有者,邢志平到底为什么要跳楼自杀呢?为了找到问题的答案,“我”先后接触了老褚、尚可、丁瞳以及尹等几位与死者有过不同程度交往的人。正是在与这些人物堪称抽丝剥茧的沟通交谈过程中,邢志平自杀的原因慢慢地浮出了水面。老褚一方面把邢志平界定为“弱阳性男人”(“‘弱阳性男人?’我重复了一遍这个称谓,眼前浮现出邢志平的样子。的确,记忆中这个毛发柔软、脸色白净的男人,实在是,太弱阳性了”),另一方面也向我披露了邢志平居然身患乳腺癌的惊人事实。那么,乳腺癌会是邢志平的自杀原因吗?他的情人尚可的说法否认了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不是,对于肉体的疾病,他从来没有觉得是难以克服的。他这个人内心的负荷实在是太多了,转嫁在肉体上,曾经弄坏过他的肺,弄漏过他的胃,最后居然向他的乳房下了手。但这些都不足以彻底击垮他。实际上,他对身体疾患的态度反倒是乐观的,在医院里,他还积极去帮助经济困难的病友。”只有在与他前妻丁瞳的交谈过程中,潜藏在邢志平自杀背后的时代原因,才开始进入了“我”的视野之中:“一个人躲在自己巨大的豪宅里,宛如又回到了大学时代,臆想着丁瞳,臆想着尹,忧伤地抚慰着自己。”“他一天天地苍白,日复一日地走向腐烂和霉变,像个谨慎的吸血鬼。他被自己彻底地戕害了。”“他终究解放不了他自己,他这个无辜而软弱的人,这个‘弱阳性’的人,这个多余的人,替一个时代背负着谴责。”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自然只能是八十年代。这一点,在曾经的诗人尹出场后,更是得到了强有力的证实。作为心目中的精神偶像,尹在邢志平的心目中一直“代表着一个时代和一种价值观”。但一种无法被否认的客观事实却是,八十年代的文化英雄尹,早已经彻底垮掉了:“眼前的男人,体格依然硕大无朋,但说老实话,更像是一个被气吹起来的草包。从前的一切,都消失了,精,气,神。”就这样,导致邢志平自杀的原因渐次被揭示出来:“那么,这是促使邢志平去死的根本原因吗?我想不是。邢志平是敏感至极的人,他不会很晚才发现这个事实。也许,他知道尹的归来,也许,那本诗集,他知道出自谁手。他就是这样在默默地忍受。也许,当知晓了这些不堪的事实后,这个失去了乳房,失去了财产,失去了老婆,失去了儿子的富人,只是开始瑟瑟发抖。”最后压垮邢志平的那根稻草,是自己的精神偶像——诗人尹在新时期中国诗歌史上的缺位:“因为他的世界破碎了,变得空空如也,就像他被剜除了的胸口。因为偶像与禁忌都已坍塌。”
至此,我们自然也就看明白了,通过对于一位时代富人邢志平自杀死因丝丝入扣的追问探寻,借助于一种询唤结构的巧妙设定,弋舟把自己的笔触从一个微小的切口,极其深入地探入到了时代精神的深处。说到底,揭示一个人的死亡原因只是表象,弋舟更大的艺术野心,显然是要借此而在一种强烈对比的意义层面上最终写出他自己关于八十年代的真切历史记忆。与八十年代形成鲜明对照的,自然是当下这个阴霾遍布物欲横流的庸常时代。“天已经黑下来了,空气滞重,有股沉甸甸的分量。
遁入夜色,我有种挤进什么里面去的感觉。”“‘你没问题吧?外面儿现在的空气你得花双倍的力气才能挤回去。’她朝窗外看了看,‘像是有群看不见的胖子横在路上。’”“雨停了,但空气像是混了沙子的水泥,更加沉甸甸的。”这些文字,当然是在写实,在以写实的方式真切再现当下时代阴霾遍布的气候状况。但在一种象征隐喻的层面上(请一定不能忽略弋舟关于“尹”的特别命名方式。真难为他居然能够想出这样一个富有深意的诗人名字来。一方面,诗歌离不开隐喻,另一方面,作家的这部小说中也处处都是隐喻式的表达),弋舟所书写表达的,其实是当下这样一个精神横遭截杀的物质化时代境况。有了当下时代这样一个参照系,八十年代那样一种鲜明的理想主义气质,自然也就得到了强有力的凸显:“你知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属于青年的。那个年代,一个诗人所享有的优待无与伦比。”只有在那个一个理想主义旗帜高高飘扬的精神时代,如同尹这样的诗人方才能够被公众追捧,方才能够成为标志性的人物。某种意义上,从理想主义的八十年代行走至物欲横流的当下时代,无异于从天堂坠落到了地狱。邢志平最根本的的精神痛苦,实质上正是肇源于此。尽管在世俗眼光里,他是一个相当成功的书商,一个富人,但真正支撑着他的精神支柱,却是八十年代理想主义的余晖。邢志平可以忍受种种不堪的现实,但却实在无法承受精神偶像坍塌的残酷事实。他最后的纵情一跃,正是内心彻底绝望的必然结果。在这个角度上,邢志平完全可以被理解为八十年代的祭物。也正因此,在遗体告别仪式上,面对着邢志平的遗像,“我”才会生出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来:“上面的那个年轻人,穿着白衬衫,扣子一直系到最上面的一颗。
这就是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所有学生的概括,羞涩,单纯,你还可以说眼睛里‘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在那个特定的情境中,邢志平显然成为了八十年代的一种化身。所以,“我”也才会有“我想我是在向照片上的那个八十年代致哀与告别”这样一种情绪的生成。同样不容忽视的,还有作品中一再出现过的“八九级”这个说法。假若邢志平的遗像可以被看作是八十年代理想主义的一种象征,那么,“八九级”的隐喻意味显然就值得格外注意。“八九级”,毫无疑问必须被看作是一个虽然内涵丰富但却消逝已久的思想精神象征物。虽然只不过是二十多年的时间跨度,但理想主义的八十年代却已然变成了一个供人凭吊的精神遗物,细细想来,端的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直令人感叹不已。
敏感的读者大概已经发现,弋舟的《所有路的尽头》实际上潜藏着双重的两条故事线索。从时间层面看,一方面是借助于“我”的口吻讲述着的当下这个阴霾时代的故事,另一方面则是借助于老褚、尚可、丁瞳、尹等人讲述出的八十年代的故事。从人物层面看,一方面是邢志平、丁瞳、尹与尚可他们的故事,另一方面却是叙述者“我”也即刘晓东的故事。需要强调的是,刘晓东的故事,同样与理想主义的八十年代存在着无法剥离的紧密关联。同样作为“八九级”的学生,“我们同一年从大学毕业,而那一年夏天,我却只能流离失所,孤身一人逃难般地潜入了遥远的云贵高原。”正是在云贵高原,那个当时还没有成为旅游胜地的束河,那个“我”把它叫做“绍坞”的地方,收留并庇护了“我这样一个逃亡者”。而“我”之所以要逃亡?乃是因为对于一场重要历史事件的深度介入。“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在这里遇到了我的纳西族妻子。
当时的我犹如丧家之犬。她和她的族人接纳了我。我们结婚了,一度过着平静的生活。其后时风骤变,我无法再忍受这‘被人揪一把鸡鸡’的生活,我想离开,非但想离开高原,我还想走得更远。千辛万苦,我终于登上了飞越太平洋的航班。在飞机上,我感到了恐惧。我想反悔,宁愿回到‘被人揪一把鸡鸡’的日子里去。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回头。”“是真的没有回头。此后我去过欧洲,去过非洲,最后停留在了太平洋西南部的那个岛国。在那里,我取得了国籍,隐瞒了曾经的婚姻,娶妻生子。”正因为有过这样一种非同寻常的人生经历,所以,“我”才会总是被一种莫名的罪感深深缠绕:“人们觉得这是一个艺术家的怪癖。不是的,这是阴暗,是罪。”非常明显,“我”之所以会对邢志平产生强烈的认同感,与“我”们同属于有着共同历史记忆的一代人密切相关。惟其如此,“我”方才要执拗地搞明白邢志平的死因究竟何在。因为,通过询唤艺术结构的设定澄清邢志平的过程,实际上也正是“我”试图澄清自我生命真相进而追问生命存在本相的一个过程。从根本上说,对于邢志平、尹或者“我”来说,内心深处都有着一种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八十年代情结。或许正因为如此,弋舟才会写到:“我想象他们的婚姻。想象他们每次做完爱,彼此的心中都会来上一句:尹在哪里?这句话,更像是对于一个暌违了的年代的盘问。他们是在喊自己的魂。这可能会成为一个规律,类似生理步骤,像前戏,高潮,平台期一样。而这,都是一个时代对于他们的馈赠。那是理想主义彻底终结后的余波。”此“尹”一方面固然是尹,但另一方面却肯定更是“隐喻”。是的,只能是“隐喻”。除了象征隐喻的方式之外,我实在想象不出弋舟还能够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真切祭悼那个理想主义的八十年代,来为消逝已久的八十年代招魂。
不能不注意到,在与“我”的对话过程中,丁瞳曾经突出强调过自身一种精神撕裂感的存在:“‘我并不排斥金钱,甚至,我还有着极度的物欲。’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想过得体面,但我无法说服自己,让自己忘掉,我曾经是一位诗人的情人。我的确很分裂,很不幸,邢志平只能成为我这种分裂迁怒的对象。”实际上,何止是丁瞳呢?小说中的其他几位主要人物,邢志平、尹、“我”、尚可,甚至于也还包括小酒店的老板与老板娘这两位“有故事的人”,某种意义上也都处于一种精神被撕裂的状态之中。也正因此,当尹说自己一生注定失败的时候,“我觉得我一瞬间垮掉了。这种滋味我很久没有过了。所以我也不能确定。我只是喉头被什么狠狠地哽住。没有这种假设。
这一生,我注定失败。这几乎是对一代人的宣判和指认。”邢志平走了,“而我,还欠着一个巨大的交代。这不是双重国籍这样的事,没人追究,你就可以当自己的良民。我时刻面临着审判。我跟神父告解过,但没用。我很羡慕那些异国的酒鬼们,他们只消把内心的脏水泼给他们的神就万事大吉。我却不行。我并没有得到赦免,我还没有权利去死。”在这里,“我”那种无法摆脱的罪感绝不单单是刘晓东个人的事情,而是整整一代人的共同宿命。无论如何,能够借助于对于一个自杀者死因的追问询唤,写出整整一代人共同的历史宿命,写出一代人无法忘怀的历史记忆,正是弋舟这部《所有路的尽头》最根本的思想艺术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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