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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华是一条褪了色的板砖路,那里四季分明,爱恨交加。
七月的午后真得很热,我们一家人开车去了昆山,不算远,一个小时的车程。乡间小道,私家车难开,缓缓驶过,看到周边的泥地里到处都是太阳花,也看到更远些地方有一片荒了的土地,那里前几年是一片瓜田,现在没人管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的车胎就嵌进了泥地里,离老太太家不远,我自己先走过去。
四处张望着风景,午后的热浪滔天,田地里的电线杆上搁着反光板,亮光剧烈跳动着,极其刺眼。一抬头,便见到自家祖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比起前两年更加落魄些。
大门敞开着,新浇了水泥的厅堂里坐着一个全身干瘪的老人,拄着杖窝在藤条椅上,脸上的皱纹数也数不清,耳坠上拖着金耳环,身上花花绿绿竟然穿着薄袄。
我走上前去,喊她老太太。
眼前的老女人扭头瞅了我一眼,嘴里嘶嘶喘着气,颤颤巍巍地问我,她说你是不是贝娟?
我有些不高兴,扭头想走,只是跟着我们一起过来的外婆又扯进来,告诉老人说我是钱芳的女儿,钱芳是你大儿子的女儿。
那老人有些慌神,似懂非懂的样子,最后坚决地吐出几个字,她说不认识。
这时候,小阿婆从隔壁的厨房里走出来,脚上还穿着套鞋,手里握着条鲫鱼,看样子往河滩上走。见了我们,她马上停下来,问我们在城里过得怎么样,又告诉我们老太太神智不大清楚,叫我们别白费力气,末了还拿菜刀指指老人,跟我们说她什么都不记得。
我对大人们的交谈不大感兴趣,大多是谈谁赚的钱多,谁家的女儿又嫁人了,我呆呆地杵在一旁,厌恶地看着几个叔子点起了烟。
一时间无聊,我就跑到隔壁人家去看看。
隔壁的院子比我家要小,左邻右舍看到我过来,都问我城里怎么样,将来要不要当大学生。我敷衍着赔笑,向他们打听一个人,我问他们有没有隔壁陈贝娟的消息。
寒暄了一阵,大多数人也不再搭理我,回屋里该搓麻将搓麻将,该看店的还看店,各忙各的,也就几个老太没走,跟我说那陈家女儿嫁人的事情。
我其实听不太懂昆山话,有些时候她们说得太快太多,我听着没劲,摆摆手走了。
过去敲隔壁家的门,是陈家妈妈开的。她见到我有些发愣,然后就喊人开了摩托车去外面买棒冰给我吃,跟我说你来找贝娟吧?她不在。
结了婚不住娘家,我知道的,所以摇摇头,说自己不进来了。
陈家妈妈却偏要让我留下来等着吃棒冰,又说自己还忙,就让我自己上楼到贝娟屋子里去玩,房里有个电视机,喊着让我去看电视。
我咚咚两声上了楼,鞋子也没脱,就像小时候每次来乡下找贝娟玩一样,笑嘻嘻的,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走上这楼梯,我就很开心。有的时候三年,五年的记忆就会回放起来。
那个时候,贝娟比我大上一轮,我总是跟在她屁股后边玩儿,开开心心的,有的时候是她怂恿我捏家里一把米撒到田地上去,又有的时候是我打发她去拔野草野花,一起倒在锅里生火来煮。
贝娟就扎着个马尾,身上一件白布衫。她皮肤极白,像是用漂白粉洗过,笑起来像七月田地里的太阳花,火辣辣的,如同一个巴掌印在我脸上,想忘都忘不掉。
有天,我又去找贝娟,贝娟神神秘秘把我叫到院角落里,手上捧着个木头盒子,一打开,音乐声就一溜烟跑了出来,我看到盒子里还有几只木雕的小鸡在跳舞,呵呵傻笑起来,我说贝娟姐姐真厉害,挺好玩的。
突然不远处飘来一声哼的鼻音,隔院王二的孙子走过来,指着我们说他当是什么,一个八音盒拿过来臭显摆。
我当时正疑惑不解,看到贝娟气得发抖,小心将手中的盒子收起来,啪的一声盖上,里面的音乐声也戛然而止。
我怕她生气,问她要不要我去揍那臭小子一顿?
贝娟的眼睛死死盯住王二孙子走过的地方,恨不得把他的脑袋拧下来,目光怨毒,像是条巨蟒,缠也要缠死他。听到我说话,贝娟又对我笑笑,带着我往回走,不再看着那片地,就像是怕看到不干净的东西,她告诉我说不用多想,他会遭报应的。
过了几天,那王二的孙子就死了。
据说是王二老婆从湖里捞起来的,像是游泳的时候脚指头抽了筋,在河里蹦Q了半天没人理,渐渐没了气,淹死的。
这事贝娟也听说了,她整个人看上去特别恐惧,过了好一会儿,又对我笑,她说自己说什么来着,这个世界最现实了,她爸爸在天上也保佑她。
我愣愣地看着她,只觉得她和从前我认识的那个大姐姐稍稍有些不一样了,接着她又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带我去她房里看一些在夜里会发光的贴纸,我们两个人关了房门,在被子里看那些贴纸散发出来的一些微弱的光,淡淡的藤黄色,照着我们俩,只是觉得很好玩很好玩。
好玩什么呢?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们都在被窝里咯咯直笑,只是贝娟笑得有点僵而已,她告诉我说她已经认命了。
可是我不知道她到底认了什么命,该认什么命。
后来回了城里,过了好几年才又去乡下。
贝娟还是高高的,只是更瘦了,马尾也没有扎,头发垂在腰里,目光有点散,依然冲着我笑,一副大姐姐的样子,可我觉得她老了,像个老太婆一样,整个人发干。
我稍稍长大了,也不习惯再粘着她。
到了乡下先去见了家里长辈,又去二叔子家吃了中饭,刚吃完饭抹了嘴,就见贝娟站在太阳底下等我,但她却不过来。
我跑过去,问她怎么站着,又问她中饭吃了没。
贝娟看看我,说自己吃过了,隔了一会儿又问我怎么没有一来就找她,是不是不稀罕和她一起,觉得两个人一块儿让我觉得丢人现眼。
我听了吓一跳,连忙摆手,我说怎么会呢?
后来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坐在一口井边上,手里拿着野草编起蚂蚱来,风吹过去,我觉得一切都静静的,无话可说。
贝娟看着我,似笑非笑的样子。
过会儿我舒了口气,扔了编到一半的草蚂蚱,腾地一下站起来。我说贝娟姐姐,我们去河滩上摸鱼吧。
贝娟盯了我半晌,笑笑说好啦,已经很久没去了。
我们去到一个河滩上,有人家刚刚在附近淘过米,浑浊的河水里,引来不少手指长的鱼。我眼睛最尖,看到一条依附在河砖上的滑泥鳅,向贝娟打了个小声的手势,顿时两眼放光,起了兴致要扑上去。
可是哪里想到这河滩边上的青苔太滑,泥鳅确实没给我抓牢,倒是我自己扑通一声栽进水里,旁边的鱼立刻四散,大概和我一样吓没了魂,天晓得有朝一日头顶上会掉下来怎么个大东西。
贝娟刚才还在优哉游哉地笑,眼睛里闪出一点小时候高高兴兴的光,见我掉下水就立刻收了回去,我说不要紧,我会游泳,以前还参加过省里比赛。
贝娟摇摇头,说水太深,让我浮着,自己哐当一声跳下来,一把把我拎上岸。
我和她跌坐在被太阳烤得发烫的石板上,又看看浑浊的水晕上两只翅尾带青的蜻蜓顺势掠过去,只觉得浑身上下湿哒哒的,我连鞋袜都是湿的。
可是整个人却舒服起来,我和她都笑了。
再后来,时间晚些,在河滩上连坐了几个钟头,衣服也被烤干了,只是脸上晒得像脱了层皮似的。
贝娟看着河对岸的田地,转头过来和我说要先送我回去。
我说贝娟姐姐你怎么办?
她说自己只是在河里被冲走了一只拖鞋,最多回去被打一顿就行了,费什么话。
我说对不起,是我出的馊主意。
贝娟又笑了,接着一声不吭地带我回了家。
我只觉得回去的路很长,夕阳西下,所有的一切都暗了下来,太阳一点点西沉,我们为了赶在吃晚饭前回去就走了近道。
一条野草丛生的羊肠小道。
草疯长到齐腰的地方,草丛里到处都是文字,等到从草里钻出来的时候,腿上不知道被蚊子咬了多少个包。
把我送到门口,贝娟突然停下来,恶狠狠地对我说以后别再来找她玩,否则她弄死我。
这样的她我只见过一次,就是在从前王二孙子嘲笑她的时候。
我觉得她眼里的怨毒很可怕,畏畏缩缩地说你别怕,我,我以后再也不会来找你玩了!
说到后面,我突然委屈起来,真是莫名其妙!不玩就不玩,看我以后还找你玩!
听到我的话,贝娟转身往回走了,我不解气,看着她即将消失在夜幕中,我骂她神经病。
不知道贝娟听到没有,她只是一顿,回了一句说我也好不到哪去,就走了。
我心里其实很害怕,咚咚敲着响鼓,太阳穴旁嗡嗡响着,其实我后悔了,想和她说对不起,想告诉她说贝娟姐姐我怕黑,你能不能来陪我。
可惜我没说出口,因为我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
我知道,我们以后不会再一起玩儿了,她已经老大不小了,而我,也莫名其妙长出了一颗自尊心。
再到后来,我就没有见过贝娟。
明明过几年就会回来一趟,可是我,一趟也没有见过她。
有的时候回来乡下吃过中饭,就到田间小路上去走走,还要怕被太阳晒撑起遮阳伞。
偶尔想想过去,想想贝娟,觉得好像一场梦,沉甸甸的,有的时候看不到尽头,可有的时候,一下就到了头。
心中一个声音默默告诉自己,结束了。
其实几年里也听老人说起过一些传言,有人说陈贝娟老爹死在了牢里,现在贝娟妈跟着的男人不是贝娟亲爸爸,又有人说贝娟其实真的有神经病,后来又有人说贝娟已经嫁人了,不过好像和自己男人不好,老是被打得七荤八素。
我也只不过听人家说说,总觉得在听别人讲故事,不管是真是假,都是离我相当遥远的故事。
又后来,我十二岁那年,姑姑家做生意发了,我们回乡下的时候她请我们到一家酒店去吃饭。我在酒店电梯里一瞥,看见一个扎着马尾穿着红旗袍的服务员托着一瓶红酒走过去,电梯关上的一瞬间,我觉得那个人的眉眼有些像贝娟,只是一晃过去了。
事后我去找过,不过没有找到。
酒店里架着古筝,宾客可以随意到台上去演出。我学了十几年,又爱出风头,碰见了这样的机会哪里肯放过,虽然看出来的确不是把好琴,可手却痒起来,上台弹了个《春江花月夜》。
弹着弹着,身边渐渐有人聚拢过来听,我抬头偷偷看过一眼,依然没有看到那个和贝娟长得很像的女人。
曲子很长,时而安静时而澎湃,我听到有人在赞叹也有人在指指点点,不过后来陡然觉得有一道怨毒的目光直射过来,我没有回头,一时间失去了找人的兴致,弹了大半,匆匆收了尾,鞠了一躬下了台。
又过了不少年,也就是我这一次回乡下,依然没有见到陈贝娟。
我从前会日日夜夜地想她,把枕头都哭湿了,后来又时常想,再到后来也就偶尔有这么个人从脑海中闪过,只记得名字,不大记得后来她的长相了。
称呼也改了,贝娟姐姐,贝娟,陈贝娟,陈家女儿……
岁月穿梭,有的时候心会空洞,听着风一点一点消失在哪个黑洞里,骇人得可怕,是个有去无回的鬼地方。
可我们不能后悔,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绝不后悔。
这一次回乡下其实是把老人的抚养费付给小姑子他们。我们一家都在城里,只是过几年回来一趟过几年回来一趟,平时照顾不到老人,都是小姑子什么的照看着,我们出不了力也就只能出点钱,表表心意。
钱一到手,小姑子他们也不再留我们,于是,我们就又要走了。
吃过饭,我在房里收拾东西,老太太突然进了屋子,盯着我看了半晌。
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只好杵在那里,像块木头。
老太太看了一会儿,突然冲着我笑了,她说她其实知道我是谁,真的,那天故意骗我说不知道的。
我说那你干嘛骗我。
老太太说她也不知道,还说我是不是一直想知道贝娟的事情。
我先说是,后来想想,又摇摇头说不是。
老太太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自顾自地往下说其实贝娟脑子真的有病,王二孙子是她给推河里的,我自己亲眼看到的。还有,贝娟嫁了什么人呐,她早死了。
我听了一愣,随即又莫名笑了。
老太太说到高兴的地方,见我笑了,呆呆盯着我。
我问老太太,我说你知道贝娟是谁吗?
老太太像是什么也没记起,眼神茫茫的,想了想,张着嘴问我你是谁?
我哑口无言,正要走,老太太又说让我等等,她要给我钱。
我下了一跳,慌慌张张跑了。
看着老太太白白的几缕头发贴着脑门,我竟然有一瞬觉得她是个明白人,她应该什么都最清楚,但她装着什么也不懂。
争啊抢啊,钱啊爱啊,她其实早就不在乎了,她也在等,等一个有些不舍的终点。
我坐上车服了安全带,慢慢闭上了眼。
眼前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做了好多好多的梦,都梦到小的时候和贝娟姐姐一起玩,梦到自己被人疼过,被人爱过,被人保护过……
原来岁月就是这样,发苦,又沉香,支离破碎的美。
心中一遍又一遍想起一段歌词,不由自主就唱出了口——
最不该是我天真
猜什么未知的疑问
透不过命运的齿轮
读你的眼神
难道就结局了
像断开的掌纹
情愿彼此是路人
总好过最后你转身
这般残忍
仍是我一人
时光若止还能回头吗
也许等不到谁的回答
日升月落啊山川映你眼中啊
只想再问一句
你还好吗
高一:周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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