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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蓥华山下白屋贫(1)
夕阳在乱峰之间徘徊。在川西平原西陲、川西高原东麓的崇山峻岭间,一条山路蜿蜒而下,来自白云深处,去向苍茫天际。一个青年骑着辆破旧自行车迅急地行驶。自行车爆了胎,车轮在石头路面上撞击出刺耳的“笃笃”声,行驶困难。那青年象是古代六百里加急的信使,决不疼惜坐骑,只顾猛蹬,汗水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形成几道溪流。在一些过险过陡的路段,他不得不推车步行。推推骑骑,翻过一道山梁,前方路旁村舍数点,远远望去,小如蜂房;山田里村民牵牛荷锄晚归,微似蚁蛭。青年见到这个山村,破颜笑了起来,“对,就是这里。八年前那一次,也是翻过这道山梁,就到了这个村子。她的家是在村子的最西端。”一个急刹车,他在一颗伞盖似的大树下的几间草房前停下,跳下车来。八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小孩)的记忆需要核对一下,于是他在夕阳最后一缕光线里打量草房:草房共四间,低矮破旧,东首的山墙外接了半间偏房,一段红筒瓦烟囱穿草而出,却没有炊烟冒起。中间堂屋的板门虚掩,两边墙上各有一个窗洞,象盲人的两个眼窝,与陌生的来客对视。青年裴文高中刚刚毕业,在家苦等大学通知书。这天下午,通知书到了。这是个天大的喜讯,“我是大学生了!我是大学生了!”他要把喜讯告诉全世界,但应该最早分享喜讯的人——爸爸妈妈,却不在家里。
裴文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向邻居借了自行车,就向蓥华山里骑去,要把喜讯告诉一个人。这个人对他一定非常重要,让他急着赶去相见,在自己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以至于连父母亲也来不及告诉。这就是席敏的家,没错。八年前的记忆还依稀仿佛。虽然八年没有来过,六年来却和席敏朝夕同窗——他们俩初中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他们不但是同学,还有另一层关系,席敏的妈妈是裴文外婆的干女儿,所以他们就成了干表兄妹,自然就比一般的同学亲近。在等待大学通知书的分分秒秒的煎熬中,其中有一份煎熬就是为着她。他们同时高考上线,能同时被录取吗?在穷乡僻壤的蓥华山沟沟里,同时飞出两只金凤凰的几率存在吗?裴文接到通知书的一刻,喜悦是双重的:席敏的成绩比我好,分数比我高,我拿到了通知书,她又怎么会拿不到!但当他站在她家门前时,心里却出现了一丝阴翳,她拿到大学通知书了吗?席敏一家欢迎这个远客的到来。席敏的父亲席德是个老实的农民,年轻的时候在北方服过兵役。母亲徐佩瑾身体不好,裴文很早就听席敏说过,但没想到她卧病在床,裴文后悔没有为病人买点礼品。这是个一贫如洗的家庭,一望可知。席敏愁惨的表情浇了裴文一盆冷水,难道她没有被录取?那么自己的喜讯该不该和她分享呢?席敏告诉他,她的通知书收到了,指了指堂屋正中的神龛。裴文大喜,借着木板墙缝隙透过来的灯光,看到正中墙壁上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面支起一块厚木板,算是神龛,却没有香炉之类的东西,只有一本旧历书,蒙着一层灰尘。历书旁边放着一只大牛皮纸信封,裴文一看,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不正是录取通知书吗!他马上掏出自己的通知书交给席敏,笑道:“我的也到了,今天下午到的!”两人分别阅读对方的通知书。裴文大声念了出来:“重庆大学信息工程专业。好啊,敏妹,是第一志愿录取!”他看到,学费是每年四千元。他明白了他们一家人没有一点喜气的原因。席德做好了晚饭,请客人落座。裴文见桌上一碗是炒空心菜,另一碗是鸡蛋汤,汤面上漂着几片空心菜叶子。主食是半盆稀饭,裴文见稀饭有点特别,里面有许多绿色的叶子。裴文喝了一口稀饭,味道很怪。席德说:“这是观音草的叶子,对肺病很有好处。一个老中医告诉我的,自从你徐姨妈病了,就都这样煮稀饭。你吃不惯?”裴文连忙说:“吃得惯,好吃。”席敏侍奉母亲吃了饭,才坐到桌边吃饭。晚上裴文和席德挤一张床,临睡前,叔侄俩摆了一会龙门阵。裴文说:“席叔,敏妹考上大学了,太好了。”席德没出声,过了一会才说:“你也考起了,哪家大学?”“西都大学,建筑系。敏妹的专业是个好专业,将来一定吃香。”席德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问裴文:“你们一年交多少钱?”“四千二。”席德往床头一靠,又是沉默,困倦地闭上了眼睛。裴文只好睡了,尽管还有很多关于席敏的话要问。睡到半夜,席德翻了几个身,突然坐了起来,说:“我一定要让敏敏读上大学!”
裴文一骨碌爬起来,似乎看到了他的眼睛一闪,“对!一定要让敏妹读上大学!”黑暗中席德的眼睛放出光来,“我要到战友们那里去借钱。明天就去。”席德清楚,到战友处借钱是最后的希望。家里因妻子的病已经欠下了一笔账,他去年的小本生意又亏了本。他能让女儿把高中读毕业,在山沟里已经算是稀有的了。次日一早,裴文惦念父母,赶回家里,把喜讯告诉他们。父母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但还不至于绝望。
裴父立即着手准备学费。其实他在一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家里哪些东西能卖多少,哪些亲戚能借多少,哪些朋友又能借多少,心里早就有预算的。但四千二这个数字仍然太庞大,超过了他的预想。他把困难埋在心里,向儿子作了保证。裴母则准备宴请亲朋好友,庆祝儿子考上大学——这在山里是多么荣耀的事啊!裴家欢庆了一天。亲朋好友把裴文捧上了天,裴文喜得不知今夕何夕天上人间。
第二天是茶源坪镇赶集的日子,裴文骑着加重自行车,一早就走了二十里路,来到集上。当然,自行车胎已经补好了,还上了润滑油(菜油代替),所以骑起来轻松很多。在剩下的十多天假期里,他还要骑着它谒师访友。因为临近农忙,街上行人稀少,只有铁匠铺前顾客拥挤,山农们来修理镰刀锄头等农具,以备秋收。裴文到几家服装店转了转,磨破嘴皮,购得了一件女式衬衫和一条长裤。又买了些水果糕点,掉转车头向山里骑去。很快——当然是他的感觉——就到了席敏家,还不到中午。他想,席叔该筹到钱了吧,和敏妹同上大学,是何等美事!没有人迎接他,房门紧闭。敲门时,听到徐佩瑾微弱的声音说:“门没有闩,进来吧。”裴文进屋走到她的床前,叫声“徐姨”。徐佩瑾十分意外,因为裴文前天来过昨天才走,没想到他今天又来看望自己。裴文把水果糕点还有十个鸡蛋,放在桌上。鸡蛋是裴母特意让裴文捎来的。裴文说:“这套衣服,是我妈给敏妹买的。”徐佩瑾连忙道谢,激动得咳嗽起来。谈话中,裴文问:“席叔回来了吗?”徐佩瑾带着哭音说:“出了事啦!老天爷,你不长眼呀!”“他怎么啦?”裴文惊得站起来。“出了车祸,天啊……”徐佩瑾噎住了,说不下去。裴文忙给她到了杯水,好半天才听她说清楚原委:今天一早村上来人报信,席德昨天夜里在回村的路上出了车祸,正在镇医院救治。席敏已经照顾他去了。
裴文急忙问:“车祸严重吗?”“不知道,不知道啊!文文,你帮帮徐姨,去医院看看好不好?敏敏一个小丫头,我不放心啊!”她强支撑起身子,带泪的眼睛里满是求恳。“您别急,我这就去。”跳上自行车,原路返回,直奔镇上。耳边风声呼呼,车速达到极限,愁绪压得自行车吱嘎乱响。到镇医院时,已经下午两点,裴文又饥又渴,衣服几乎湿透。茶源坪镇医院只有两间病房,是由一座巨大的仓库改造的,破旧不堪,阳光透过屋顶大大小小的漏洞,投影在潮湿的泥地上、病床上。裴文先是看见席敏——还是前天那身衣服,打着补丁的衣裤都显得太肥大,也许是徐佩瑾穿过的旧衣吧。她的神情拘谨懦弱,和她母亲一样,脸上带着泪痕,看着病床上的父亲,一筹莫展。裴文轻轻叫了声:“敏妹!”
席敏嘴唇动了动。起身坐到父亲的病床边,把凳子让给裴文。病床上,席德睡着了,眼窝乌青,脸色蜡黄。左脚小腿及脚踝缠着绷带,身体其他部位无异状,裴文略感放心,看来他只伤了脚。他想详细询问席敏,却见她无声地流下泪来,只好把话吞回肚里,换成安慰的言语。裴文到诊室找到主治医生,询问席德的情况。这是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头,白大褂脏兮兮的,皱着眉头说:“你问车祸那个?有点麻烦哪!——咋个麻烦?他给摩托车撞了,估计踝骨裂了缝子——你问什么麻烦?这还不麻烦吗?有没有碎骨还不晓得,还不麻烦吗?我们这里根本没有透视设备,所以内部不清楚,这就是麻烦。你是他儿子?”“不,我是他侄儿。”“能做主吗?”“这……恐怕不能,但可以和他的家人商量办。”“那好,小伙子,我建议你们马上转移到县医院,人家才有设备,知道吗?免得以后麻烦。”“好的,医生,谢谢您。我想再请问一下,目前都采取了些什么治疗措施?”
“要说麻烦呢,他也是运气,骨头没有断。但是肿得厉害,我们给他上了消炎止痛的药——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这个你要晓得哈!但是,病人太急躁,甚至拒绝接受治疗,这个我搞不懂。一听说要向县上转移,他就骂我们吃黑钱,整他。还打碎了东西。这不是狗咬吕洞宾吗?麻烦哪!”裴文无法答话。老医生又说:“我估计他精神上有点问题,象受了什么刺激。”裴文谢过医生回到病房,安慰席敏,她刚刚收住的泪又下来了,裴文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席德醒了,看见裴文,精神一振,招呼他坐下。席敏倒了开水,服侍父亲吃药。席德吃了药,和裴文谈了几句,吩咐席敏:“这里有你文哥看着,没事儿,你回家去,你妈是离不得人的。”席敏犹豫说:“你的身体……叫我怎么放心?”席德把女儿拉近身边,低声说:“乖女儿,爸爸借到学费啦。咦,不相信爸爸?”
席敏紧紧盯着爸爸的脸,“我不信,几千块钱那么容易借?爸爸,你别这样,我读不读书,算不了什么。”“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你从小到大想一想。”席敏见爸爸的脸兴奋得涨红了,将信将疑。裴文在旁边听席德这么说,不由得大喜。但随即发现席德脸上肌肉跳动,眼睛射出异样神采,想起刚才医生的话,隐隐觉得不对,莫非他真的精神有点问题了?听他说话,却又并非语无伦次。席德更显亢奋,“乖女儿,准备着去重庆就是了。你回去照顾妈妈,这里有你文哥。文文,你不会讨厌我这老头子,不在这里陪我哇?”裴文连忙说:“我来就是照顾你的。”席德拍了一下床头,“那太好了。敏敏,你还不走?”席敏将信将疑,忽喜忽忧,听从了父亲的话。裴文送她出医院。席敏说:“爸爸就交给你了。”
“放心。敏妹,有了学费,我真替你高兴。你不知道我为这事有多担心。”“你相信爸爸?”“我当然相信席叔。”席敏埋头走路。裴文说:“放心回去,照顾好妈妈。这里如果有事我会来告诉你,我不来就说明没有事,你就别离开你妈妈。”席敏点点头,一径去了。裴文回到病房,挪凳子坐下。席德躺着,很是不安,眼睛看着西侧缝隙漏进来的斜阳,问裴文:“几点了?”“不到六点吧。”“唔,该吃晚饭了。”“还早呢。”“不早了,走吧!”“您能走路?”席德笑道:“可以,走啊。”说着就要下床。裴文按住他,“还是我去打饭吧。”“没事,我能走。这点肿胀不碍事。”下了病床,左脚着地时,痛得皱了一下眉头,但还能走。裴文扶住说:“别勉强。医生说最好去县医院透视一下,把伤处骨头看清楚……”“谁听他们的鬼话,他们光晓得捞钱。这些把病人当摇钱树的杂种。”说着就一瘸一瘸地走出去。裴文阻拦不住,只得同他一道来到街上,在一家小馆子匆匆一饱。席德嘴一抹,起身就要回医院,象赶时间一样,令裴文不解。回病房后,护士来给他打了针。天黑了,病房里只有他们二人,显得更空旷,角落里黑黢黢的,象一座地下墓室。昏黄的灯光把一根横梁的黑影投到席德的病床上,就象一把利刃把他的身体切成两段。四周很安静,街上偶尔有车辆的声音传来,还有就是蚊子的嗡嗡声。席德神经质地四面看了看,竖起耳朵听了听,对裴文说:“你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干什么?”裴文不解。“你去看看!”席德有点不耐烦了。裴文走出门口看了看,哪里有人?“好,”席德高兴起来,“你坐床边来,对,再靠近点,再近点,对,就这样,我要和你说话。”裴文尽量靠过去,已经闻到他身上的汗味了,但席德还叫他把头靠近些。他靠得越近,席德的话声就越低,这就适合谈一个秘密了。裴文问:“刚才您说学费借到了,是真的吗?”
“文文,坐着别动,我正要和你说这个。”灯光从屋顶泻下,使他的眼窝形成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说——敏敏的事让我睡不着。大约鸡叫头遍前两个钟头,我就起床收拾停当,要去智阳。文文还熟睡,这小子有福气,吃睡香甜,睡着了还带笑容。他也收到大学通知书了,能不笑吗。敏敏就惨了,家里的情况她清楚,我看得出她心如槁木死灰,没抱上学的希望。看她这样,我心如刀割,不是形容,我真的感到那把刀在我肚子里搅啊。我这个爸爸当成这样,不如死了好。但是我是家里的主心骨,不能垮呀。所以,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她上学,哪怕用命去换。还有佩瑾,她病了大半年了,也要尽快想办法。智阳是唯一的希望,那里有两个战友,混得都不错,只是近几年走动少了点。在部队的时候,我们处得不坏。我在山路上走得很快,走了几十年了嘛,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一路上,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敏敏老死在山沟沟里,象她的妈妈,奶奶,外婆一样。到茶源坪时,天还没亮。在候车处走了几千个来回,才等来第一班车。到智阳时也还早,但时间得抓紧利用,我决定先找老罗。在这两个战友里,他和我关系更近一层,当然,老石也不错。直接找到老罗单位上,某大型机械厂,他是那里的高级干部,如果“无官不贪”这句话成立,他应该很有钱,说不定几千块钱对他来说象拔根毛。我进入他办公室,那办公室装修之精美,我没法形容。我突然有点虚火。幸好办公室里只有老罗一人。他显得比我年轻二十岁。他那副神态使我有点不敢走近他。但我必须向他谈,谈难处,谈敏敏的大学,借钱的话我也直接说了。他的脸拧得出水来。我想,他不愿意借钱,也总得说个借口吧,可是他硬是没有一句话。我满头满身大汗,心里却凉得象蓥华山上的冰雪。接着我又谈部队时的事,没谈几句,有人找他,他钻进轿车走了。我没有时间咒骂他,因为我已经被绝望弄得剩一口气了。老石是最后的希望,我马上赶到他的单位,也是一家大单位,一打听,他不在,说是半年前得了心脏病一直住院。问明地址,我马不停蹄赶到那家医院。心里打鼓:老石可巧得了病,借钱的话怎么出口?说不定他自身难保,家底都医光了。我垂头丧气,象寡妇死了独生子——无望了。在医院门口徘徊了一阵,欲哭无泪。这时,有病人来医院就治,一对年轻夫妇抬着一个老汉直奔急诊室,少妇哭道:“省医院都说没救了,这里恐怕也……”那男子劝道:“别顾着哭!不管有救没救,死马当活马医吧!”“死马当活马医吧!”这句话令我一震,对,死马当活马医!既然来了,何妨一见,最多又是一个老罗。我来到老石病房门外,透过半玻门看到一群白大褂围着病床正在急救,却看不到病人的脸。我的手心全是汗水。过了一顿饭时间,医生才工作完毕退出房间。医生得知我想看望病人,严肃地告诫我:“病人有生命危险。必须保持绝对安静。你是他什么人?”“我跟他是亲如兄弟的战友。”我刻意把我们的关系抬高了高度。“只能呆十分钟。别让病人激动。”我蹑进病房,只见老石睁眼瞪着天花板,象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我挨近病床,一股浓浓的药味混合着死人的气息让我干呕了几下。他皮包骨头,看不出什么东西表明他还活着。昔日军中白马王子,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谁料得到啊。看到他这幅死了九成九的样子,我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我还能向他开口?我呆站着,不敢动一下手指,或者眼皮。一个声音说:快走了吧,悄悄走了吧,这个死人能帮你什么呢?我灰心极了,却抬不起脚步。我突然看见他的眼球转动了一下,直愣愣地盯着我。我心里发毛,硬着头皮说:“老石,我来看你啦。”“你,你是谁?”他的嗓子象吞吃了一块炭火,语音倒也连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席德,老战友席德。”“是住在蓥华山上的席德吗?”没想到他陡然间来了精神,眼睛有了神采,手脚也动了动。“是的。”我不敢让他多说话,所以尽量说得简短。“咱们有日子没见面啦。你气色不错,蓥华山的青山绿水养人啊……”老石脸上现出羡慕的神气。我不敢顺着往下说,怕他耗费精神,只“唔”了一声。“还是十二年前吧——十二年还是十三年?我和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到你山上避暑。城市象蒸笼,你那儿却要穿两件衣服……空气是天然氧吧,水呢,我没见过那么纯净的水……”他象是自顾自回忆,而不是和老战友谈话,脸上现出红晕,嘴角含着微笑。“好好养病,老石。病好了,再到我那儿避暑嘛。”我说。“我现在就想去。住院三个月,快成活死人了。真想去呼吸山里的空气,在山溪里痛快地洗个澡啊!”我鼓励他尽快把病养好。“清净,没有楼房,没有汽车,没有工厂,没有电脑……一切都是原始的,人性的,天然的。那才是理想的居所……”他象在描绘梦中的美景,似乎同时看到了那美景,眼睛里忽闪着光。“那你退休后干脆搬到山里来住嘛。”我象哄小孩似的说。“在你家避暑短短一个星期,却让我回味了半辈子。干吗不多住些日子呢,后悔啊……我羡慕你,老战友!我甚至羡慕山里的一块石头,一棵草,一棵树,还有山顶的雪,云海,佛光,圣灯……好地方啊!”我心里越来越堵得慌了,他这是扯哪里去啦?什么山山水水,花花草草?我没时间听一个快死的人的呓语,我是来借钱的,借不到钱,我可能比他早死。老石把头侧向我(他的头居然还能转动,令我很惊讶),盯住我有几秒钟,说:“我们退伍转业到四川,一晃快三十年了吧?部队上的事还记得些吧?”“怎么不记得。你是军中白马王子,风liu潇洒,琴棋书画都有一手,歌喉舞姿更是出众。很多战友都你的崇拜者,追求你的女子数也数不清。”自豪的神情闪过他的面庞,就象一针强心剂注入体内。他轻轻吁了口气,“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还是说说你吧,老战友。你是个忠厚耿直的人,一开始我就瞧出来了……到现在还是这样。你和每个战友都处得好,有时我真忌妒你,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你不喜欢我……”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你在后勤部当采购时,我最爱往你那儿钻,因为你那儿总有吃的用的……几年下来,我没少吃你花你。”我心里不由得一动。正不知怎样开口和他套近乎,他倒主动提起这些往事,我一下就全然放松了,头脑也活起来,顺着就往下说:“有钱大家花嘛,只要哥们儿合得来。何况你们北方人性格豪爽,我最喜欢。”话这么说,还真想不起来他花过我什么。“你爱做滥好人。连老柴那种两面三刀的东西你也不知提防,掏心掏肺,他可好,背地里使坏,让你升不了。”我惊讶他还记得这事,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亲兄弟反目的也多着呢。活了五十多岁,才算明白了些,也更看出老石你这样的人的可贵。十多年没来智阳,没想到这回却在病房里见到你。对了,你这病花了不少钱吧?”我紧盯着他的脸,心跳得厉害。“单位报销,自己不用开销一个子儿。我好歹也是个干部嘛。”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我坐不住了,在病房里踱了几圈,“他有钱!他有钱!”我差点喊出来。我说:“国家的制度好啊!他,国家总算是对了。有这么好的制度,你就安心养病。病好了,再拿他狗日的几十年退休金。他妈的,不拿白不拿啊!再到咱们山上来养老。”“不成。”他说,脸色黯下去。“怎么?”“绝症。”他嘣出这两个字,脸上肌肉抽动,五官错位,立刻变成了另一个人,被难以形容的恐怖罩住了。“心脏病,肾功能衰竭……”他的声音象是从被绳子勒紧前的喉咙里漏出来的,然后绳子就勒死了。我不敢看他的脸,把头转向窗外,好长一段时间听不见动静。我再看他时,顿时魂飞天外,他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我跌坐在地上,死了?就这么死了?我想叫医生,可是叫不出来;我想逃走,但是手脚酸软,不听使唤,只感到冷汗从全身的毛孔一齐冒出来。
在恐怖的鞭打下,我想还是溜吧,妈的,还是溜了的好。走出几步,听见背后他在喊:“老席,别走啊!”我没有停,跨出房门,靠在墙上,敞开了喉咙喘粗气。定了定神,只听他又叫道:“老席别走,帮我个忙吧!”我头脑混乱,手脚哆嗦,六神无主,但还听清了“帮忙”两个字,象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头,“帮忙?要我帮忙?既然要我帮忙,不正好索取代价吗?”我一下跳了起来,走回病房,恐惧也没有了。我看得出来,我的复回令他大喜过望,他看上去象是又换了另一个人,他妈的见鬼了,我可搞不懂啦。“坐下,老战友,坐下听我说,这个忙你一定得帮。”妈的,他说这话时,根本不象什么病人。我坐回老位置,听他摆布。他右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会,摸出一张红色的硬纸片,然后把它递给我。我不敢乱动。那只没有血色的枯骨举在半空,象擎着千钧之物,微微颤抖。“拿着,如果你肯帮我,这个就是你的。现在,全世界能帮我的只有你,可巧你就来了,这一定是老天爷安排的。”这张硬纸片是什么?难道是存折?我克服怕染上病的恐怖,把它抓了过来。掉过来一瞧,不禁大喜过望,顿时有些头晕目眩,一只手按住胸口,不让胸口被心跳撞破。这是中国农业银行的存款存折。两万!天哪,我不是在做梦吗?“两万,”老石说,“只要你帮我,就是你的。况且这个忙帮起来也不是特别的难……只要你看在老战友的面子上出点力。”
“听你一句话,”我激动得结结巴巴,“上刀山下油锅,我席德给你卖命。”老石听了这句话,一下子变得比我更为高兴。我的高兴已经是罕见的了,可我觉得他的高兴的确超过了我,让我感到一阵迷惘。他兴高采烈地说:“我的病走到尽头了,老战友。本来,三个月前发作那次,我就该死了的,硬是拖到现在,白捡了三个月,不,应该说是白受了三个月罪……医生说,我至多还能活一个月,短则三天,也许就在我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就一气不来……”我把存折攥得紧紧的,但还记得安慰他一句:“别这么说,安心养病。”他的兴高采烈不见了,我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变来变去,不再惊讶。“我现在直接面临死。死神就站在鼻尖上,睁眼闭眼都看到他的鬼脸。用了五十年的身体,现在要给我捣大乱子了,不听指挥了,要各走各的了……死神在跳,在笑,在唱,他开始收他的网了,他的网里没有一条鱼能漏掉。我的眼睛就要看不到光明,耳朵就要听不到声音,身体就要不能移动分毫……等待我的将是一个没有光,没有声,渺冥的世界,不能呼吸,不能行动,不能感觉……那是一个死亡的世界,没有一样是活的,我在这几个月里已经有几次体验过那个世界了,刚才又经历了一次。那个世界没有地面,没有支撑事物的实体,是一个没有底的深渊,向下沉一千年也到不了尽头……那是一个异常狭小的世界,只有一尺见方,是一间最小的监狱,身体手足没有活动的空间……没有空气,更没有氧气。那是一列列车,我们将象枕木一样被压在铁轨下,铁钉钉得满身,排得整齐,象冻僵的鱼干,终日终年承受列车的碾压……这就是死!这就是死!死就是黑暗,极度的孤独冰冷,和对四面未知的东西的恐惧。因为未知,所以没有一刻能心安,没有一刻能得到休息……从黑暗里不知会窜出什么来,恶鬼还是冷箭,驱使我们奔跑,从黑暗到黑暗,找不到庇护所。我的身体将被粉碎,分不出哪一块是自己。将被焚烧,火焰将吸取身体的油脂燃烧,把我们变成空气,变得没有,只剩下骨灰,被吹得飞扬,凝聚不成一个形体……这就是死!我就要死了!死神的铁链已经锁住我了,要拖我走,到一个恐怖的世界去……”
妈呀,他说些什么啊,我听不下去啦!可他还在自言自语:“死神打垮了我的防御,从内部摧毁了我。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把押送到一个没有任何同类的地方去受苦,没有时间限制的苦……无穷无尽的黑暗,无边无际的孤独,无处不在的绝望,形成了死后的世界……为什么会有死?当初我们为什么不知道呢?我们还以为永远不会死……到人间来,不是为了来享福吗?不然来干什么?活着好啊!可我将要死了,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个事实……我就要死了!”我不想听了,也听不下去了。我想听听他要我帮什么忙,是个什么难题。我想回去把好消息告诉女儿。但是我不敢问。他已经陷入恐怖的癫狂中,象一头即将被宰杀,已经听见同类被宰杀的哀嚎的家畜。“我知道怎么也逃不了了,死就死吧,或许比现在这样死不死活不活强些。但是还是比死更可怕的事。老席,你说是什么事?”“比死更可怕的事?有吗?”我喃喃自语,心想:“有哇!怎么没有?眼睁睁看着敏敏考上了大学却读不起,不就比死更可怕吗?”但这肯定不是老石要的答案。
初一: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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